居在闹市后，我就不大出门，窗外的事物自是少有问津。时间久了，母亲说我像只蜗居在墙角一隅的懒猫，又似那秋后艳阳里总也爬不上屋檐的紫藤蓝，我笑笑，似乎是那么回事儿。

　　以前在老家的时候，我并不这样，但凡一有空闲，我便走出院子到街上瞎逛。我总觉得院子里拘束，空间狭小不说，仅有的一片自留地也被父亲开垦出来，种上一些时令蔬菜，及至长成食材，连个落脚处都没有，那种空旷感全然没有了。所以，少时我就不愿留在家中，同那拥挤的绿色为伍。

　　父亲不以为然。他的理论很简单，绿色养眼。黄土虽为本，但没有生命的点缀，黄土的气质就荡然无存了。我却不予苟同，绿色虽好，但遮人眼目。绿色植于泥土之上，一成不变，阻隔千山，那双望穿秋水的眼眸就瞎了。父亲淡然一笑，似乎在讥讽，孺子不可教。

　　每到此时，我总会有种胜利的喜悦在心怀里涌动，仿佛看破事相一般，洞察到了真理，父亲无话可说，院子里的菜自然也不能走入我的视线。有时候看得多了，甚至还会生出几许心烦。于是，出入院子间，我总喜欢踮着脚，攒着身子，生怕一不留神，碰到了那些菜，沾染了那件的确良衬衫。

　　可在小时候，院子里的菜是很多的，凡是预留之处，全是父亲栽种的时蔬，不仅品种杂芜，而且门类繁琐，单是茄子就有紫色和草木青，形状也各具特点，圆形的、长条的，扁憋的，不一而足。尤其是辣椒，尖的像明月弯刀，细的若大段葱白，椭的如小型南瓜，密密匝匝，拥簇在枝丫上，风乍起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，彼时，父亲的嘴角就会微微上扬，腰间的烟袋也会情不自禁被他拽出来。父亲以反败为胜的气势压住了我，似乎在炫耀他的功绩，而那些蔬菜仿佛通人灵性，油绿的叶子闪着亮光，愈发表现得生机盎然，大有依仗人势幸灾乐祸的傲慢在叶脉间滋生。

　　长此以往，我与院子里的菜似乎成了仇敌。直到秋收时节，菜蔬的叶子泛黄，果实也几近于无，父亲才会将它们连根拔起，清理出门户。不多时，那片压抑了许久的土地再又重见天日，院子的模样也日渐明晰，整个人的呼吸随之顺畅起来。尤其傍晚过后，薄凉的秋风吹过院子，月光擦过树梢洒落下来，在院前的井台边留下一抹浅浅的印痕，我才得以欣欣然充满喜色。

　　然而，待到开春之后，地里冰雪消融，父亲又把藏了一冬的种子从窗户缝隙间抖落出来，翻晒、浸泡、保温，像孕育新生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操持。那时，我的脸色刹那间由晴转阴，数落和抱怨频频挂在嘴边，如同春起的秧苗，不见其增日有所长。

　　我总觉得，院子里不适合种菜。菜是大众食品，应植于田间地头，那里才是它们释放自己情感的终极归宿。而院子是家的庇佑之所，是连通前门和后堂的必经之地。院子倘若被菜蔬占据，温情也就消失殆尽了。就连放学后跳皮筋、打弹珠这样的小型游戏也失去了依附。

　　但父亲又说，院子里种菜，并非矫情，只是图个心安。土地是农民的根，有根的地方就应当生命俱存。闲人不养家，荒地不打粮，这是古训。院子虽然不大，却存有半亩方田，既是方田，你总该种点什么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，这个道理你不懂么？！

　　父亲的道理浅显，只是我向来不解风情。十八岁之前，活跃于老家的那些日子，我逛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，总感觉比拥挤的院子敞亮的多，尽情的多。大街宽阔，容纳着万千世界，小巷狭长，储藏着姹紫嫣红，身居其中，来去自如，探人睹物，游目驰骋，全然不同于被菜蔬占据着院子时的那般镜像。

　　及至后来，搬进闹市，远离了乡下的院子，也远离了院子里的菜，我固执地认为，没有种菜的院子才是好院子吧。北京的四合院里，大片的土地，方方正正，虽不见家禽影踪，但风光霁月，不是颇得要领么。小小院子，茶余饭后在其中间搁置一座方桌，桌上摆满茶器，清风徐来，茶之幽香，荡悬在凉气中，多少诗情画意油然而生，大开的脑洞也便有了无限遐思。这样的光景，就算终老一地，也会乐此不疲，院子的用武之处才得以尽情施展。

　　但乡下人终归不能融入市井之乐的。市井之乐足够广阔，乡下人闻所未闻之事只要进入城墙就不再新鲜。人头攒动的大街上，除了林立在路边的商铺，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车水马龙。我游入城市这条大河之后的几年，渐渐发现院子里当有些生命才好。拥挤的楼房间，那块被诩之为自留地的小方块应该植入一些杂花生树，不然面对侧卧恒生的水泥砖瓦，映入眼帘的全是些行尸走肉了。有时站在阳台上，看着那个小小的院子，一点生命的迹象都寻觅不到，满目尽是苍凉，心中不由得怀念起老家院子里的那些菜。

　　瞻前顾后，我有了辟出那个小院的念头。可是如何下手呢？一段时间的坐立不安，我妥协了，几经寻思，我开始求助于父亲。我的理由是城里的菜没有乡下的鲜，叶子也不够绿，叶子上的茸毛尽是枯的，味蕾和食欲总是张不开。父亲自然不会认同，他在电话中跟我讲起院子里的菜如何光鲜，萝卜缨子嫩的滴水，白菜帮子脆的响亮，满眼的青绿盘踞着整个院子，大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满足感。

　　然而，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道破我的心事。三番五次之后，我对父亲说院子里的菜不光属于乡下，也应该生在城里。城里的土地本就单薄，缺乏自然生命的点缀。大街小巷虽好，却过于热闹，流光溢彩的浮华多了，粗糙就显而易见，院子里种上菜越发显得重要。

　　很快，我从父亲那里淘来了一些蔬菜的种子，凭着在乡下做农事时积攒起来的一股劲，将院子归置一新，种上了籽粒。它们扎根在泥土里，把所谓的那个院子充实起来，委实增添了不少色泽。待到后来，一颗颗嫩绿的秧苗在院子里生龙活现，我再也没有了往昔的厌恶之感。忙时我会精心于自己的事业，闲余饭后，我又沉潜其中，换上粗布旧衣，一如在乡下老家田间地头时的做派，心向往之。

　　在院子里种菜一时间成了我生活之外最大的乐趣，除草、间苗、采收，我把院子收拾的井井有条。隔壁邻居最初像观景一样看着我侍弄那些平常不过的菜蔬，好似城里人未见过的新物一般，眼波里流转出几多奇想。后来，我将那些成熟的黄瓜、西红柿馈赠于他，他大概吃出了记忆中的泥土味道，竟也放下身段，将门前的那块空地腾挪出来，效仿着我的样子做起了农事。自此，我们那个小区里，但凡有独门独院的人家，都有了自己的菜园，城里的院子也变得如乡下人家那般绘声绘色。

　　从那之后，我彻底改变了院子里种菜有伤大雅的错误观点。院子里没种菜以前，父亲从来不肯进城，他说城里净是些高楼大厦，太耀眼。但我在电话中告诉他门前的院子里种了倭瓜、土豆、扁豆角的时候，父亲的态度就温和了，他情不自禁地说要来我生活的城市小住一段，看一看我的院子以及院子里的那些菜。

　　我跟父亲半开玩笑说，你是想念院子里的菜呢？还是想念我？父亲爽朗的憨笑起来，叫着我的小名，就像精心栽培一颗白菜一样亲切。我坐在院子里，有风从耳边吹过，扁豆角的藤蔓竞相向着竹竿顶端顺势生长，一截挨着一截，在我的眼前晃动。我望着院子和我的菜，如释重负一般，仿佛这些年郁积在心里的一些杂想，都被那灵动的绿色软化成了一缕清风，轻轻的，醉染在了泥土深处。

　　文/刘中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