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之夜，月圆如镜，照见几家欢喜几家愁。我独步小园，念及人间天上，应是两处团圆。母亲和大哥是天上的哪两颗星？他们是否也在望月？他们吃的是糍粑还是月饼？

月色皎洁，虫声喧腾，似在争相告诉我答案。奈何一片喧嚣里，我只听得“花不常好，月不常圆”。黯然中信步前行，想在月下小坐片刻。却见石凳上已坐一名男子。他粗服简冠，长髯飘飘，正仰头望月。皎洁月色洒在他宽松的青袍上，光影朦胧，似梦似真。

听到脚步声，他并未转头，仍望着明月，温和地开口邀我同坐，“今晚月色颇佳。不妨此处小坐，共赏这一轮圆月。”

一桌四凳，我在他对面坐下，空着的两张凳子留与轻轻摇动的树影。我定睛细看，男子方脸长须，眼角纹路早已刻满岁月沧桑，眉目间却有一股豁达天真之气，他手持粗陶酒杯，杯中酒色清冽，映着天上明月。酒杯轻轻晃动，杯中“月”也跟着微微倾斜。

“独自来此赏月，看来你也是怀着心事的人，不妨与我共饮，酒虽粗浊，却能醉人。”他转向我，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酒杯与一樽酒，为我斟满，我只好举杯相陪。酒入喉间，香甜中带着些许辛辣。眼前这人似曾相识，这话听着格外耳熟，这酒的滋味，也像旧时曾喝过。

酒过三巡，我问他：“先生觉得今夜之月，与旧时之月有何不同？”男子仰头望了会儿月，良久答道：“今人不见古时月，今月曾经照古人。古人今人若流水，共看明月皆如此。今月还是旧时月，只是看月人的心境不同罢了。”他浅酌一口，继续缓缓说道：“我在黄州时见月，曾踱步中庭，见庭下如积水空明，水中藻、荇交横，细看才知是竹柏的影子。哪夜没有月？何处没有竹柏？只是少了像我与张怀民这样的‘闲人’罢了。在惠州时见月，月亮在山间忽隐忽现，常被云雾遮挡；在儋州时见月，月亮从海上升起又落下，那时我便想‘云散月明谁点缀？天容海色本澄清’。”

“‘问汝平生功业？黄州、惠州、儋州。’您是……苏东坡先生？”我一阵激动，原来，我竟与东坡先生在此相逢，共度这中秋佳节！

月色依旧皎洁，园中桂树婆娑，甜香在空气中浮动。东坡先生没等我说完，一手举着酒杯，一手捋着长髯，眼里闪着明亮又狡黠的光，随口吟道：“明月几时有？把酒问青天。”

谈及贬谪生涯，东坡先生眼神中闪过一丝暗淡，却又很快明朗起来：“人生到处知何似，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，鸿飞那复计东西。”吟罢，他自顾自为自己添了一杯酒。

风过园林，吹落的桂花像细雨般飘洒。东坡先生伸手接住几瓣，凑到鼻端轻轻嗅着。夜渐渐深了，月亮升至中天，显得愈发圆、愈发亮。东坡先生谈兴正浓，从月亮说到酒，又从酒说到食物。他或许不曾知晓，千年之后，他创制的东坡肉，早已和他的诗词一样，深深印在世人心中。

远处传来钟声，东坡先生侧耳听了听，笑着说：“我该走了。”随即站起身，青衫在风中飘动，仿佛要乘风归去。我急忙追问：“为何花不常开，月不常圆？”“月有阴晴圆缺，人有悲欢离合，此事古难全。只要心中常有明月在，便不算虚度此生。”话音刚落，清风拂过，桂花纷纷扬扬落下，香气袭人。眨眼间，东坡先生的身影已消失不见，桌上只留下一只空杯，杯旁放着一本《苏东坡传》——风吹开的那一页，正是东坡先生的词《水调歌头》，词下面有一幅画：山川托着明月，皎洁如初。

我仰首望天，一轮明月悬在中天，洒下满世界清辉，天地万物都沐浴在这清朗月色里，宁静而充满诗意。月下的东坡先生，来了又去；可千百年来，他始终安住在每一个望月、吟月人的心中。我忽然豁然开朗：思念从未消散，母亲与大哥也并未远去，他们一直安住在我心里。

文/张绍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