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亲从来不吃牛肉，哪怕是吃火锅，只要闻到火锅里牛油的气味，她就会翻胃，甚至呕吐。我问她怎么会这样，母亲说：“牛要耕田，挺辛苦的！”

小时候家里穷，一家七八口人的地，全靠一头牛翻地。从读小学三年级起，喂养那头牛，便是我一个人的事情。每天早上五点过，母亲起床做早饭的时候，就叫我们五姊妹起床。姐姐们要打猪草，而我，要割一背牛草才能去上学。

小孩子瞌睡大，往往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中，就被母亲喊醒：“老三，起床啦！”我迷迷糊糊答应一声：“唔，起来了。”用鞋底在木楼板上“啪啪啪”敲几下，模仿起床走路的声音，又闭着眼继续睡去。母亲在楼下厨房听到楼板上的声音，以为我真的起床了，便去叫姐姐和弟弟妹妹。母亲从自己起床就开始喊我们，差不多要一个多小时才把五姊妹叫得起来。

起床匆匆吃完早饭，天已经大亮，我便把牛圈旁的尖底背篼背上，再把镰刀在磨刀石上“嚯嚯”磨几下，就上山割草。早晨的山坡上，小草吸了一个晚上的露水，叶子长得嫩实实的，一刀下去，露珠簌簌地从叶片上滚落下来，一会儿就把袖口浸湿了。我可管不了这些，割完草还要去上学呢。

我很会割草。找到一大片草地，我便蹲了下去，把左手的虎口叉开，右手紧握着镰刀，刀口贴着地面，往一片草的根部削去，割断的草便迅速捏到左手的虎口中，双手默契配合。随着镰刀的起起落落，左手很快就握满一把草。不一会儿，一大片草地就被我割光了，背篼里的草也越装越多，差不多一个小时，就可以割满一背篼。

下午放学回到家，我把书包一丢，又要割满一背篼的草，牛儿晚上吃了才不饿。我那时候还在读小学，很贪玩，每次割草都要叫上几个小伙伴。大家相约来到山坡上，割一会儿草，便开始玩“赌草”游戏。“赌草”游戏有两种，一种叫“打马叉”，一种叫“丢窝”。砍三根枝条，成三角状立起来架着，做成“马叉”，然后每个人出一把草做赌注，再远远的画一条界线，人站在界外，用手中的镰刀往“马叉”上丢，谁能把“马叉”打垮，那堆草就归谁，这就是“打马叉”。“丢窝”要难一些，用刀在平地上挖一个拳头大小的土窝，也在远远的地方画一条界线，人站在界外，身子前倾，拿一块公用的圆石头往土窝里丢，比谁能丢进窝里，输的一个就抓一把牛草给赢家。石头是圆的，土窝又小，距离又远，要把石头丢进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“打马叉”和“丢窝”有输有赢，赢了就背着满满一大背篼牛草回去，有时候输了，玩到一半便不玩了，很少有把背篼输得底朝天的。

尽管如此，没割满一背篼草回去，还是要挨骂的。背篼上大下小，我就想了一个办法——把剩下的半背篼草倒出来，然后砍几根枝条架在背篼里支撑着，背篼下部是空的，再把草松松地铺在上面，这样看起来又是满满的一背篼。回到家，妈妈见了，总是表扬我：“毛三勤快，又割满一背篼。”我听了一阵忐忑。果然，睡到半夜，牛儿用角把牛圈的木柱顶得“砰砰”直响，把睡在我隔壁的妈妈惊醒了，她喃喃地骂牛：“这畜生，一背篼牛草，还没有吃饱么？”我用被子蒙着头，心中暗暗替母牛叫屈。

时间一长，哄骗的事渐渐被妈妈看出了端倪。有一天，我又玩了个不亦乐乎，背着“满满”的一背篼草回家，妈妈叫住我，把背篼接过去，使劲一按。遭了，露馅了，背篼里的枝条承受不住母亲的按压，折断了，上面的半背篼草也塌了下去。母亲黑着脸，我低下头，不敢看母亲的眼睛。母亲没有说话，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。过了好一会儿，母亲才拿着镰刀，背着背篼离开了，丢下一句：“自己在家做作业。”这时，天已经擦黑，我心中不断自责，母亲辛苦一天，还要出去割草，我也太不懂事了。想到这里，不禁眼圈一红，忍着眼泪没掉下来。

天完全黑了，母亲终于割了大半背篼牛草回来了，见我还在油灯下做作业，便叫住我，语重心长地说：“毛三，每天要把牛喂饱，你这样做，真的是吃饭不晓得牛辛苦么。”我愧疚地低着头，母亲又说道：“一头母牛两三千块钱，一头小牛也要七八百块钱，要是饿死了，谁来耕田呢，再说，我们家穷，也没有钱再买牛咯。”听了妈妈的话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，哽咽着说：“妈妈，我错了！”

后来，那头牛在我精心喂养下，长得油光水滑，膘肥体壮。有一次母亲进牛圈掏牛粪，被牛角打一次，把锁骨挑断了。我当时年纪还小，更不敢进牛圈。所以，掏牛粪的事儿就落到每周回一次家的父亲身上。牛圈里，除了牛睡觉的地方是干燥的，其他地方都堆满了牛粪。

我十二岁那年冬天，母牛怀孕了，我们一家人都很高兴，一头小牛价值七八百块钱。我憧憬着，虽然多了小牛，割草会更辛苦，但卖了小牛，可以给家里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呢。于是，我便日夜盼望着小牛的到来。记得那是一个赶集的日子，一家人吃完早饭，都赶集去了，只剩下我和奶奶在家。奶奶提着一桶猪食，倒进牛圈旁边的猪槽里，顺便瞄了一下牛圈，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，然后冲着我大声喊：“毛三，你来看，牛粪堆里好像有东西在动，是不是牛儿下了？”我一听，急忙冲过去，只见母牛躺在牛圈里，牛粪堆中，一条小牛正挣扎着想站起来，可是小牛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。奶奶说，小牛长大耕田的时候要有脚力，必须在刚下的时候站起来，摔倒，再站起来，再摔倒，一共要摔倒四次才能站得稳。可眼下这小牛连站都站不起来，怎么办？我和奶奶站在牛圈外，看着挣扎的小牛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，一头钻进牛栏。“我来救你的孩子了！”为了克服对母牛的恐惧，我一边对母牛说着话，一边走近小牛。我费力地把滑腻腻的小牛抱住，我力气小，抱不动，好在小牛有强烈的求生欲望，我半推半抱地把小牛弄出了牛圈。奶奶找来干稻草，让我把小牛身上的粘液擦干净，又生了一堆火，把小牛身上烘干后，才把小牛送还给母牛。

牛圈里，母牛站起来，走到小牛身边，伸出长长的舌头，舔舐着小牛的身体，一双眼睛望着我和奶奶。此时，我分明看到母牛眼中的慈爱与感激，原来，不只是人，动物也是一样，也是懂情感的。

现在，机械耕田把牛从繁重的劳作中解放出来。母亲也老了，不再种庄稼了，可是她不吃牛肉的习惯却至今未变。因为在她心中，牛老了，耕不了田了，但我们不能忘本，要懂得感念牛的恩情。

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。

文/三毛流浪